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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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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京

銀臨仙門還是和七年前一樣宏偉。

焰熙安把仙京給洗星閣的拜帖遞回去,上面相比送來時多了一道暗紅瓣狀火印。

透過仙京半開的大門,他一眼就能看見下仙自大門穿過長長廊街和寬闊廣場,踏上仙階,步入淩霄殿。

這半開的縫隙忽然像把閃著寒光的刀,掠過七年光陰,生生朝焰熙安砸了下來,震得他渾身一顫。

焰歸寧在後面拍了拍他的背。

他定了定神,回頭道:“沒事。”

不多時,那名下仙原路回來了,對他畢恭畢敬道:“焰聖大人,請。”

焰熙安點頭道謝,走了進去。

走過長廊、走過廣場、走上銀臨仙京九級長階,他感到自己所有的腕骨踝骨都在發痛。

入夏了,這個夏季註定是冷的。

淩霄殿上端坐一名白袍青年,衣上有亮銀紋繡。他眉宇俊朗,飽含仙人之姿,神態卻略顯倦色。一旁還站著個黑袍男子,年紀與他相仿,只是衣上銀是暗色。

見兩道紅衣走進,白袍青年一下斂去倦意,起身行禮:“焰聖大人,久仰了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銀箏終於等到大人了。”

焰熙安面掛微笑道:“第一次到仙京,榮幸之至。少君救父之心懇切,天地動容。”

銀箏微微頷首,正欲再說點什麽,一旁黑衣涼涼開口道:“焰聖大人倒是第一次光臨仙京,仙京派人到洗星閣的次數可是算不清了。焰聖大人,真是貴人事忙,意志堅固,讓我仙京人盼望得緊啊。”

若是讓世人問醫求生,焰聖和水聖絕對是無論仙境還是人境都最為渴求的妙醫聖手。可偏偏這二人都喜歡隱居在仙境和人境交界處,也並非有問必答、有求必應。水聖救人全憑心意、焰聖愈人計較得失,雙聖都不是好請得動的。

饒是和醫聖同出一源的銀臨仙京有所請求,每隔半個月就給焰聖的洗星閣遞一次請帖,七年來少說也有上百張,次次言辭懇切,卻全都只進不出,石沈大海。

而今他才終於肯登門。

黑衣人一句話,既嘲他架子大,又罵他心腸鐵,連身後的少女聽了都微瞇了瞇眼。這位紅衣焰聖卻仍含著淺笑,面目柔和。

殷唇輕啟,只淡淡說了句:“少君治下有方。”

銀箏臉上泛起一陣無可奈何的慍色,沖著黑衣護座道:“阿揚,閉嘴。”

銀揚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,不再答話。

銀箏皮笑肉不笑地道了聲“抱歉”。

“這是仙京左護座,銀揚。平日口無遮攔慣了,大人見諒。”

焰熙安並不在意,轉了話鋒:“傷病不等人,還是先去看看仙君的情況。”

銀箏點點頭,在前面帶路,焰熙安緊跟其後,銀揚和少女落在最尾,一行人步入偏殿內室。

室內熏香裊裊,卻遮不住撲面而來的沈屙病氣。銀絲鑲邊的床榻上似乎躺著一個男人,遠遠地看不清楚,仿佛連胸膛都沒有起伏。一名女侍立在床邊,垂頭喪目,昏昏欲睡。

銀箏在離銀床邊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腳步,回頭道:“這便是仙君。”

焰熙安往床上看了一眼,眸光微動:“七年一直如此?”

“……是。一直如此。”

床邊的女侍被說話聲驚醒,忙跪下行禮。焰熙安沖她微微一笑,轉朝銀箏道:“那在下直接開始了?看醫過程中不宜有太多人在場,少君請帶諸位回避吧。”

銀箏點頭以示同意,沈吟片刻又問:“焰聖大人這次肯出手相救,不知道想要仙京以何為報?大人盡管開口,我也好早做準備。”

紅衣迎光而立,黑發間墨簪微亮。焰熙安溫和笑道:“你我皆是創世神留下的血脈,不必講求這些。”

銀箏默然看著他,深鞠了一禮,領著銀揚和那女侍邁出門去。

殿門輕輕關上,室內登時暗了下來。焰熙安斂去笑容,轉頭看向身旁少女。

“門外。”焰歸寧毫無起伏地吐出兩個字。得到對面人的肯許,她亦轉身出去了。

再次合上的大門徹底掩去了焰熙安眼底的柔和。

他調整了下呼吸,用沈靜的目光丈量著從腳下到床邊的距離,不多不少,正好七步。

“銀臨仙京。”他擡腳緩緩邁出第一步。

“勾結外魔。”第二步。

“圍鎏金。”第三步。

“殺同門。”第四步。

“傷無辜。”第五步。

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了。

“殘我害我。”第六步。

“今日當誅!”

七句話落已至床沿,自始自終無人答他。

床上男人雙目緊閉,似是睡著。卻又聽他呼吸艱澀粗重,像是極力忍耐著巨大的痛楚。焰熙安沿床邊坐下,安靜地望了他一會。良久,他出聲叫道:“仙君。”

聲音冰冷割人,男人費勁氣力勉強睜開眼,眼前是張陌生的溫和笑臉。

唇角微彎,眼底卻生寒。

銀臨仙京眾生之上的帝君,如今就只能氣若游絲地看著他,連皺眉的動作都做不到。

焰熙安嘆了口氣,略帶惋惜地道:“您怎麽成這樣了。”

男人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,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“您這樣,讓我怎麽下手?”

墨綠紋繡點綴在焰熙安暗紅衣袍腰間和袖間,暗影幽幽,聲音也幽幽。

“我怎麽下手,才能殺得痛快?”

男人瞪大雙目,訝異到極致,“嗚嗚”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。

焰熙安微瞇起眼,“說不出話了嗎?”

他嘲弄般笑了笑,開始打量男人周身。

並無明顯傷口,也無明顯病癥,只是氣息奄奄,動彈不得,生不如死。

非靈力深厚者無法將堂堂仙君傷及至此。是誰?

難道是日月雙魔之一?

焰熙安只沈思了一瞬,便自顧自笑道:“罷了,是誰又有什麽所謂。”

他終究得死在自己手裏。

焰熙安輕一揮手,男人頓時彎腰猛咳出一口濁血,又立馬脫力地躺了回去,掙紮地擡起一只手指:“你……?”

“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。”焰熙安面若冰霜道。

他俯身靠近,別在腰間的一排細管狀銀鈴和床木輕輕相碰,發出細微聲響。

“圍城的那個女人在哪?”

“……”

“偃師在哪?”

“……”

“說!”

男人無力地眨了眨眼,掙紮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聲如死灰槁木。

“不知道?這一切你不都是始作俑者嗎?他們都是替你效力的人,你跟我說不知道?!”

男人艱難地搖了搖頭。

焰熙安的右手微顫,握緊了又松開,繼而不帶任何情緒地笑了笑。

“既然如此,那就去死吧。”

男人偏過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,只望見暗影裏塵埃漂浮。他張了張嘴,仿佛還想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些什麽。焰熙安低頭去聽,眉頭微蹙。

榻上人認命地閉上了雙眼。

焰熙安沈默片刻,手掌洩出一道暗綠色的光。

……

……

它吃飽了。

焰熙安看著它餮足地向自己撲來,要回到自己的懷裏。

他想走神,但它入懷後在體內好似神魂顛倒,奔騰難消。焰熙安最終難以克制地跪了下來,低聲喘息。

焰歸寧進來時,他背靠床沿席地而坐,右手捂著腹部下方,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。

床上人已然沒了氣息。

“要抱一下你麽?”她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,難得多說了幾個字。

焰熙安勉強擡眼沖她笑了笑,輕輕搖了搖頭。

“這東西,”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,“還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
焰歸寧沒作聲。

焰熙安嘆口氣,指著旁邊矮桌上的糕點:“替我拿塊吃的,哄哄它。”

焰歸寧走過去拿了一塊遞給他,想了想,又道:“殺他。不必這樣。”

焰熙安微微笑著說:“不,必須這樣。”

他吞了一塊點心,感到體內那股不安分的氣息終於消停了些。忽有人再度開門走入,小心地詢問道:“大人看得如何了?可否需要幫忙?”

焰歸寧悄聲退到焰熙安身後。後者輕笑一聲,答道:“好了。”

聞言銀箏臉上露出覆雜的神情,轉瞬即逝。“太好了,總算……”他邊說邊往床上探去。

餘下的欣喜之言都卡死在了喉嚨裏。

銀箏似是不可置信地頓了幾秒,呼吸加快,猛地跌在床上。

他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,而後憤怒地揪起一旁的焰熙安:“你做了什麽?!”

聲音躁厲得像要沖破屋頂。焰熙安嘴唇蒼白,又恢覆了剛才殿上溫和的面容。

“少君,我盡力了。”

聲音如水浸玉。

又一群人沖了進來,為首的黑袍鑲暗銀紋,走近道:“又出什麽狀況了?”

“抓了他。”銀箏一把把焰熙安甩到地上,一字一句咬著牙說。

銀揚一楞,瞥了一眼銀床,心下已明了。“仙君……”他默然了一刻,突然哈哈大笑,冷冷道:“不愧是醫聖?”

他擡手示意身後眾仙上前,焰熙安仍然面色平靜。

“屍體。”藏在角落裏的少女突然開口。眾人望去,卻發現她不知何時正鉗著死去仙君的脖頸,仿佛動動手指就能擰下他的頭顱。

銀箏怒上眉心,大吼道:“焰熙安,你到底想要幹什麽?!”

焰熙安不疾不徐地從地上坐起來,慢慢道:“我、要、你、們、的、命——”

話音未落,他擡手拔下頭上的玉簪,那簪子不知何時變成了閃著金光的鳳首釵,從他手中飛速甩出,竟散成成百上千柄,每一柄金釵末端都裹挾著一股仙力,尖銳生光,帶著狠戾的力道襲來,如利箭般唰唰飛向始料未及的眾人!

“我真是!”

銀揚眼疾手快拔出自己的銀劍,銀光在空中橫舞了幾下,替銀箏擋下了迎面而來的利器。

“你都放進來什麽人!”銀揚怒道。

身後的下仙們可就沒有這麽幸運,被金釵刺中要害的不在少數。一陣釵雨落完,殿中已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十人,個個哀嚎不已。

銀箏的臉色已經極其難看。

“故人而已。”

焰熙安收起笑容,金釵正欲再發,忽地另一道黑色身影卷著銀光從殿外掠進來,眨眼間便定在了他眼前,銀劍直指咽喉。

“焰聖大人,”來人表情陰冷,“本出同源,何故相煎?”

焰熙安定定瞧著他半晌,眼中半驚半痛。

他低低道:“好一個本出同源。”他朝前走一步,持劍者微怔,下意識後退了一步。

焰熙安沈下眸子,“請教閣下,你指的是醫聖和仙京,還是我和你?”

那人的目光漸漸生出疑惑。

“我是該叫你鏡晚酬?還是該叫你,銀晚酬?”

銀晚酬握劍的手忽然一抖。他仔細看了看眼前人,才發覺是少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,只不過隔得太久未見,一時辨認不能。

“少主?!”

銀晚酬面上露出喜色,“你還活著?!”

他猶豫了一秒,反手收劍。

鎏金城少主在七年前鎏金被仙京圍城後就失蹤了,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層層密不透風的圍困中消失的,只知道後來鎏金城主遍尋他不得,在仙京郁郁而終。

萬萬沒有想到,而今他搖身一變成了不知道第幾代醫聖,聲望日隆。

銀箏皺眉思索,看到身前的銀揚遲疑了,握劍的手不可察覺地松了松。

銀箏回頭低聲吩咐身後還站著的一名處於緊張防禦狀態的下仙:“去請鏡夭來。”

焰熙安看著銀晚酬,雙拳緊握,怒而未發:“城門是你開的?”

銀晚酬一楞,遲緩地答道:“是我。但——”

一拳重重落下,餘音被擊散在腥味濃烈的空氣裏。銀晚酬被打歪了身形,頭偏過一邊,一聲未吭。

“右護座!”有人忍不住出聲喊道。

聽了這個稱呼,焰熙安笑了笑,低聲嘲道:“叛徒,罪無可恕。”

他翻起手掌,似有東西在掌心蠢蠢欲動。

銀箏拔劍欲攔,銀揚涼颼颼地飄出一句:“鎏金人對自己的能力還真有自知之明啊。我倒要看看,你能掀起什麽浪?”

“……”

場面因為他這句話僵持了那麽一瞬。

陰陽怪氣啊。焰熙安內心笑道,那我可太吃這套了。

他笑起來:“那就試試,我這浪能不能把仙京吞了?”

銀箏回頭狠狠朝銀揚翻了個白眼。

就在這咫尺瞬間的沈默裏,一青白衣女子踏門而入。

她似是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,目光一一掠過銀箏和銀揚,露出一點疑惑的神色。

而銀揚目光在觸及到她的瞬間飛速滑開,那張慣於含沙射影的嘴緊緊抿起,噤了聲。

焰熙安先瞧見了她,目光錯愕一瞬,又馬上恢覆沈靜,眼尾卻悄悄地紅了。

阿姐。

……阿姐怎麽會在這?

鏡夭的目光終於落到了暗處的焰熙安和銀晚酬身上。

“啊!”

她輕呼一聲,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,淚水驀地湧上眼眶。

好一會兒,她才開口叫道:“鏡晏,是你嗎?”

“……是我,阿姐。我回來了。”

焰熙安笑著,應得很溫柔,雙手素白,仿若剛才眼神裏的狠戾、手掌上的殺意都是幻覺。

“真的是你。”鏡夭步伐不穩地走上前。焰熙安亦往前走了幾步去迎她。

鏡夭握住他的手掌:“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。”

焰熙安朝她彎了彎眉眼,“我在。”

這是真的笑容,與以往的淺笑渾然不同。

角落裏的焰歸寧心中一動。

鏡夭握著他的手低聲抽泣,焰熙安用半安慰半詢問的語氣問道:”阿爹還好麽?”

這句話一問出口,焰熙安感到眼前人握著自己的手僵住了。不僅這雙手僵住了,整個偏殿裏的空氣仿佛也都僵住了。

鏡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,“阿爹他……他已經仙逝了。”

十指和瞳孔同頻驟縮!

鏡夭感受到他強烈的變化,變了神色:“鏡晏?”

“是誰。”他啞著聲音問。

“……”

“誰做的!?”

“沒、沒有!”鏡夭略帶焦急地解釋,“沒有誰,阿爹離開得安詳……”

安詳?

焰熙安垂下眼簾,睫毛在清瘦的臉龐上投下一片陰影,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。

七年。

他花了三年養傷,花了兩年和體內這股氣息和解,又花了兩年學會駕馭它。

緊趕慢趕,夜以繼日,到了故城門前近鄉情怯,本以為還有時間。

還有什麽時間?

他冷嘲。

阿爹去世,摯友失蹤,師父師娘屍骨無存。

什麽也沒趕上。

他雙腿有些發軟,慢慢蹲了下來。

“鏡晏?”鏡夭一楞,彎腰要去扶他。

他雙眼放空,輕顫著聲音說:“安詳?主城被侵,下屬身死,還有……”

還有孩子下落不明,生死未蔔。

“阿姐,你告訴我,阿爹是如何能安詳地走的?”

鏡夭怔怔看著他,一時答不上話。

趁此良機,銀箏示意銀揚拿人。在銀揚猶豫的瞬間,焰熙安眸光快速斂起!

休想。

他猛地起身,轉腕握住阿姐的手,把她擋在身後。殺了仙君後他尚未完全恢覆,唇色依然蒼白,面龐輪廓原本生得柔和,此刻卻顯得冷峻如削。

他面向大門,再次擡起了手掌,掌心又要蓄勢待發。

忽然間門外狂風驟起!

天地間的氣息突然毫無章法地翻湧起來,殿外開始有劈裏啪啦巨響不絕於耳,極急極亂。

焰熙安一楞,隨殿中人向外望去。

頓時有人大驚失色!

只見密密麻麻的藍色條狀物從空中疾速墜下,砸在仙京的每一寸地面上,或爆裂碎開,或直插入土,聞之令人膽戰心驚。駐守殿外的下仙已經開始四處逃散躲避,有人躲閃不及,竟被牢牢釘住手腳,淒烈的慘叫聲綿延不斷。

“什麽情況,什麽情況?!”一人恐慌叫道。

焰熙安猛然想起什麽,上前一步,也不知道沖誰喊了一句:“水聖還沒到嗎?!”

銀箏正緊皺著眉向外看是怎麽回事,聞言轉過來狐疑地瞧著他:“你在說什麽鬼話?水聖怎麽會來!他根本沒回我們的拜帖!”

焰熙安如聞晴天霹靂。

那早晨見到那個人,難道是……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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